星火南路

捉狐人

静守初霁:

存一下最近的随笔。

建议：不要看，不要看。会辣眼睛。【一次非常不成功的日记体创作】

捉狐人

 

七月初三

 

今天是个好日子，因为城主夫人的孩子顺利地生了出来。

 

我本想一同去吃个酒宴，夫人却告诉我，我脖子上挂着捆妖索，夜里有许多国中的贵人来，不太好看。我点点头，也不辩驳。

 

也是啊。

 

我是狐，莫名其妙就修成了人形，几百年前闯入城中，却又不懂人间道理，最终落得个徘徊街头四处乞讨的下场，然后就被不知是现城主的曾祖父还是曾曾曾祖父捡了了回去，当做儿子养着。那时我即使是作为一只妖来说也算是年幼得很，敛其气息来与旁人无二。直到下一代城主继任，发现我的寿命长得惊人，才发现我竟是只狐狸。也不是怕我伤人，只是觉得若是被外人知道上一代城主竟将一只狐狸当成儿子养，不免好笑，便对外宣称刚捉了只大妖，给我上了捆妖索，既保住了脸面，又借着我这“大妖”的身份威风了一把。

 

而我，现在确实也算是只大妖了。一只暮年的大妖。

 

晚上待众人散去，城主和夫人抱着他们的孩子，又率了一众卫兵，来到我这里。他们杀了几头牛羊献祭我，希望我能为他们的孩子送去护佑。

 

我凑到那孩子面前。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，脑袋上还光秃秃的，一双眼睛却已是乌溜溜地四处张望。我掐了掐她的脸蛋，她咧嘴一笑。

 

于是，我立下了誓言。卫兵手中的火把燃得正旺，将我那白色的狐狸尾巴照得通红。

 

 

 

九月拾七

 

我家小姑娘已经十五岁了，生得亭亭玉立。她每次来看我，都会给我带几只鸡。我从来不会觉得十五年的变化有多大，不过看着她慢慢长大，倒也觉得这转瞬的时间被放慢了许多。这自然是件好事，只是想着，这么多年我看过太多人的生死，今日居然却仍能生出这般感触，有些奇怪。

 

邻城百年前所降服的一只大妖，今日破了封印。百年前，这城仍是个显赫的大家族，修为高的捉妖人不在少数，当年费尽了力气降服了那只不可一世的妖怪，上了捆妖索，却因为一代不如一代，每一次对捆妖索追加的封印都越来越弱，终于在今日那妖怪盈满了妖力，挣开束缚，血洗整个城。

 

等其他的城主率兵前去救援时，城中的贵族只剩城主最小的儿子。他早了我们家姑娘两年出生，现在未满二十，一时人心惶惶。

 

许多传闻都说，这座城就要断送在这个小儿手中了。

 

但又何谈断送呢？他本就不该担起这样的责任。

 

不过说起来，这些都与我无关。只是，在看到我们城主派出去支援邻城的那些捉妖师回来的情景，我便知晓，即使是我们城，也不再似百年前我初入人间时那般强盛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九月廿三

 

想到前些日子写的，这些都与我无关，不觉有些好笑。

 

当然与我有关了。

 

我也是只被上了捆妖索的大妖。而这封印也是几百年前封上的，时至今日，不知还有多少作用。

 

我虽不甚在意，但城中人的窃窃私语，不免还是会传入我的耳中。近来我的妖力确实不太稳定，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撕了这捆妖索。城中人的担忧，倒也是不无道理的。只不过，邻城的那只妖怪，百年前是被强行降服的，之后便一直被指使着做各种事情，这样一只心高气傲的妖怪，自然不会在挣脱了封印后仍与人们相安无事。

 

可我不同，我被好心收养，也愿意报答这一家人。即使没有了捆妖索，我也会留在这里，像不久前立下的誓言一样护佑我家的小姑娘，也护佑这整座城。

 

但我还是害怕。我听到有人说，他们要趁着我的捆妖索还未失去效力，将我杀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正月十三

 

我家小姑娘十八岁了。我也头一次感到了衰老。捆妖索的效力越来越弱，本该使我受到的束缚少些，但我却感觉无力支撑，往常吃几只鸡便能感到精神饱满，近日却不太能吃得下饭，力气也一日不如一日。

 

小姑娘的厨艺很好，她又给我炖了一只鸡，我应是吃不下的，便邀她一起吃。她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，眼神总是飘忽着向我脖子上的捆妖索看。

 

我大概是猜到了。

 

她吃得也很少，大概是因为人与狐的胃口本就不一样。我给她递去一块丝巾，已经很旧了，是她小时候来时落在我这儿的，也不知怎么，最近被我翻了出来。她看了看，眼中终于是有了几分笑意，却摇摇头没有接，然后从袖中拿出现在用的帕子将嘴上的油抹去。

 

她告诉我，最近邻城的城主来了。我点点头，想起邻城城主便是几年前在劫难中幸存下来的男孩，如今应该是刚及弱冠。小姑娘告诉我，邻城的城主生得好看，就好像是因为老天可怜他身世的不幸，让他自己过得一帆风顺，能文能武，几番谈吐让她的父亲都惊叹不已。不过，邻城的百姓已在几年前那场劫难中少去大半，短短三年并不能平复那时所遗留的创伤，因此邻城的几个地方仍是民不聊生，那城主大概是小心地将自己的无力掩藏起来，才有了今日宴上的风采。

 

我笑得有些玩味，试探地问她，你喜欢上他了？

 

小姑娘先是一愣，继而也不辩解，爽快地点头应了。她一双乌溜溜的眼中满是热切，却也藏着掩不住的失望。她说：那个年轻的城主对她也是满眼爱意，只是……只是……

 

只是你父亲不同意。我仿佛很笃定地说道。

 

她又是一愣，告诉我：他的城与我父亲的城相比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，我们不可能结为夫妻的。

 

所以这就是你今日不高兴的原因？我有些奇怪。这似乎与我原本猜得不太一样。

 

她点了点头，不再言语，然后把碗筷收好，离开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七月初三

 

今天是小姑娘十九岁的诞辰。她来到我这儿，面上却不是庆贺诞辰本该有的兴奋。

 

我已经很老了，趴在案前，两眼昏花，连站起来迎接她都有些吃力。她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，有些嗫嚅。

 

你的捆妖索……她小心翼翼地说，是不是快要没有用了。

 

我瞥了一眼脖子上挂着的那圈如饰物般的铁链，其上是半卷曲的符咒，边缘似乎已经被火烧成一圈参差不齐的焦黑。

 

是啊，我说，但我已经老了。

 

小姑娘沉默半晌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圈捆妖索。

 

说吧。你要说什么便说吧。我催促着。

 

小姑娘终于说，我希望你帮我个忙。帮帮我和那位年轻的城主。

 

我说，当然可以，你知道的，十九年前我便立下誓言，要护佑你，我可以尽我所能。

 

于是小姑娘把一个计划告诉了我。

 

她要我在中元节妖力盈满之时，挣脱捆妖索，做一只邪恶的大妖，抓走她，然后让城主召集各城的捉妖师来救她，谁若是能成功，便娶她为妻。

 

我瞪大了眼睛。小姑娘看着我，似乎有些恳求之色。但我已经很老了啊，也许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七月十五

 

中元节到了。传说中今日阴曹地府将放出全部的鬼魂，我是只妖，也借着这样的阴气涨满了妖力。城主率着家人去远处的山上祭孤魂野鬼，小姑娘则推说身体不适留在了城中。贯穿整个城的大河盛满了星星点点的荷灯，像是一条弯折的丝带，沾着泪水般地向远处一刻不停地飘去。整座城像是朦胧着一层神秘的气氛，牲畜都敛起了气息，日与月各占天空的一半，将星光缓缓地点燃又熄灭。

 

这一日，我挣开了捆妖索，燃起熊熊狐火，长长的白尾就如十九年前那样，被照得通红。荷灯在我的狐火之下显得那么弱小，就如苟延残喘的晚夏的蝉，嘶哑着声音发出鸣叫。

 

我张开爪子，獠牙尽显，然后腾空而起，俯视全城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六月廿二

 

鬼差从人界给我拾来了这本簿子，说兴许可以让我记点每日的琐屑之事，寻得些许乐趣。

 

可是写点什么好呢？

 

大概，得先写一写自己的身世吧。

 

我名为孟婆，自有记忆起便一直在地府的奈何桥旁熬汤，并监督每个前来转世的死者喝下汤。我想我大概也曾在人间生活过，只是从未有相关的记忆，便猜想着我怕是也不小心喝了自己做的汤，前世的记忆便几近于无。

 

这本簿子前面所记的故事，我倒是听过几分，大抵是五年前的旧事了。翻看了细节之后，我更加有了兴趣，便又遣了几个鬼差去帮我打听打听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八月十二

 

鬼差们回来了。

 

那狐妖飞上了城顶，指使着狐火烧向城下，虽然很小心，但还是烧死了几只百姓养着的绵羊。他把城主的女儿从房间里抓出，携着她包裹在漫天狐火之中，掠过大半个城，藏在一个偏远的山洞里。

 

城主召集了自己的卫队，寻到了那个山洞，但狐妖用自己的狐火环住了山洞，在草木燃烧的噼啪声中，用苍老的声音告诉城主，如果想要救出他的女儿，就得召集全天下最好的捉妖师来与他对抗。

 

城主无功而返。他女儿最忠心的丫鬟告诉他，只有悬赏才能让全天下的捉妖师争先恐后地去与狐妖抗衡，而这悬赏，便是成为城主的女婿。

 

城主发布了告示。

 

狐妖在山洞里合上眼睛，他累得不行，但城主的女儿很开心。

 

每个城都有许多勇敢而高强的捉妖师响应了告示。他们走进山洞，感受到山洞里那与狐火全然不同的阴冷与黑暗，他们看着狐妖从黑暗中升起的红色眼眸，仿佛畏惧这双眼睛也能燃起狐火，许多还未画好符咒便跑了出去。

 

少数的捉妖师点燃了自己的符咒，借着火光走进山洞，与狐妖缠斗一番，却都败下阵来。

 

狐妖问，我该拿他们怎么办？他没敢用狐火，只是用自己的大尾巴将那几个捉妖师拍晕了过去。

 

为了我的幸福，牺牲他们。城主的女儿说。

 

狐妖红色的眼眸又瞪大了，他有些吃惊，颔首着没有言语。

 

晚上城主的女儿拽着狐妖的大尾巴睡着了，狐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尾巴从她的脑袋下抽出，腾空而起，抓着那几个昏厥了的、不知从哪座城来的捉妖师，翻山越海丢在了某个遥远的国度，然后又在清晨，将自己的尾巴重新垫在城主女儿的脑袋下。

 

狐妖老了，每一次这般都令他精疲力尽，可城主女儿等的那个捉妖师还没来。

 

城主的女儿越来越焦急。

 

她所钟爱的邻城城主也很焦急，他想起几十年前，自己的城邦在一片火光之中，烟雾与火舌交织着把黑夜震动，沾着他父母与兄姊的血愈燃愈旺。他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去救城主的女儿，只是苦练剑术，拜访异国的奇人，习得许多精妙的术法。

 

那一日，他披上城中最好的铁匠给他做的盔甲，骑着同样披着甲的高头大马，径直冲进了山洞。马儿在洞口扬起两条前腿，打着响鼻不敢上前，年轻的城主跳下马背，拔出剑，点燃了手中的符咒，洞内的黑暗仿佛被驱散了般地四处逃逸。

 

狐妖挺起头，指使着狐火冲向年轻的城主，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。他处处让着年轻的城主，生怕自己恍了神，伤到他。狐妖想着，待不久后他挥剑刺我，我就装作不敌假意逃跑。

 

但是当年轻的城主将手中的一把符咒撒向狐妖时，狐妖才顿觉不妙。符咒上所绘的奇异的纹样是异国奇人的祝福，狐妖的处处留神让年轻的城主捡了破绽。符咒环着他炸成一窜火焰，狐妖第一次对火产生了惧意，愣神间，银光一闪，一柄长剑从他的下颚插了进去。

 

狐妖有些奇怪，他可是一只大妖啊，怎么可能躲不过这一剑呢？

 

是早上起来时莫名的乏力感吗？是因为昨夜带着几个昏厥的捉妖人飞过了太远的距离？还是因为尾巴被城主的女儿枕着让他的身体僵硬？狐妖的血流了出来，他想着城主的女儿亲自给他炖的鸡，眼角滚落一滴泪。

 

一只大妖的眼泪。

 

年轻的城主捡起那颗凝固的琥珀一般的眼泪，把它串起来，找到山洞深处被小心地用避火的帘子围起来的姑娘，给了她一个吻，然后把大妖的眼泪给她戴上。

 

城主女儿成亲的喜宴在城中最华丽的殿堂举行，年轻的城主掀起姑娘头上的红盖头，将她拉进一个紧实的怀抱。

 

然后呢？

 

最后一个归来的鬼差说，没有然后了，我们刚刚透明着身子看完了城主女儿的喜宴。

 

我撇撇嘴，将目光重新移向锅中的汤，用手麻木般地搅动了起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九月初六

 

走近我身前这口锅的人，面上大多是掩不住的悲丧，或啼哭着诉说前世的种种因果留恋，或扯着我让我给他们免了这碗汤。起初我仍会相劝几句，时间久了便越觉无味，这番表情在我眼中倒是正常，一片漠然的反能引得我侧目几眼。

 

后来，却也渐渐发现，那些仿若毫无波澜的人，在端汤时手也会不自觉地抖起来，无色的汤药被一晃、一撒，在地面上晕开好几滩深色的印迹，再腾起几股热气，像是模糊了他们脸上的漠然，将其中的惊慌沾湿了露在我的面前。

 

哎呀。我蹙起眉，上前扶住他们手中的碗。

 

你可知这汤熬出来可需多少时日？可需多少稀贵的草药？你却将它这么不小心地撒出了！因着鬼差不够，便让那新来的无常帮我上界去采，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？上至南阴山，下至斩蛇谷！集齐了药材后，我还需先将其中的三味用文火烧制个七七四十九天，再把自岐山取来的玉露均匀地撒于其上……

 

往常说到这时，那前来的人便已被我硬逼着喝下这碗汤，而今日这人，却在这时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。

 

我觉得特别没面子。

 

他见我停住不言，便也止了笑，作出一副正经的样子，手中的汤也被端得稳稳当当。

 

你笑什么？我问他。

 

他正了正色，答道，岐山哪来的玉露呀？怕是你将你所知的一些艰险地方都胡乱拿来用了吧。还有，你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姑娘。她和你一样，总是喜欢絮絮不止。

 

他继而看到了我手边的这本簿子，愣了愣神，也不说话，只是接过了我手中给他递去的那碗汤，一饮而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九月十二

 

这是鬼差给我带的新簿子。

 

前面那本簿子，被我扔进了我盛汤的锅中，如果他的主人都不愿再记得，我这孟婆留着又有何用呢？

 

我撑着困倦的头，半倚在锅旁，仿佛看到那本簿子像是引信，将我的一锅热汤燃作一团狐火，冲向冥府没有半分光亮的天穹。

 

我看到一只苍老的大妖从火光中跃出。

 

他张开爪子，獠牙尽显，然后腾空而起，俯视全城。